menwaiji/11

继续看《读词偶得》,又摘得如下:

  1. 或疑古代生活即使豪奢,未必用真珠作帘,堆金积玉毋乃滥乎?此泥于写实之俗说,失却前人饰词遣藻之旨矣。其用意在唤起一高华之景,与本篇一引温“水精帘里颇黎枕”事例相同,说为“没有”,固与词意枘凿,说为“必有”,亦属刻舟求剑也。关于词藻之用法,孰可孰否,事涉微细,此不得详也。

这一段,该让多少当代诗词摹写手兴奋呀。大杀器,小心使用,亏的俞平伯不如曹雪芹,免了它沦落到林黛玉论诗那段话的悲惨境界呀……

  1. 笙寒之“寒”,虚指可,亦可实说。宜从暖立言。庾信春赋“更炙笙簧”,炙笙做甚?“夜深簧暖笙清”,周美成回答得明白。(见清真词)笙可以暖,自然可以寒,暖了好听,冷了呢,或者未必。断续吹之,无聊之甚;吹之不已,而意固不在吹也。

冷暖与音乐噪声的通感,常见用的,这是第一次见到点明的。

  1. (周邦彦“柳荫行马过莺啼”句)行马而莺啼,是无人也。

前句“见花而寻路,是无路也”,尚且解之;莺啼而无人,实不知其所以。

  1. 书中论《少年游》正体为黄钟,挪破格为林钟商。然不知黄钟是黄钟宫还是黄钟商或者黄钟羽?又想到词谱中,分入各宫调的词牌不在少数,若能一一详证其缘由,真是功德无量呀~~

  2. 尝谓三只脚的《浣溪沙》,两脚一组,一脚一组,两脚易稳故易工,一脚难稳故难工,不用气力似收煞不住,用大气力便轶出题外。或通体停匀,或轻重相参,要之欹侧之调以停匀为归耳。

  3. 词情与调情相惬,一也。《玉楼春》亦名《木兰花》,四平调也,故宜排偶,便铺叙。若《浣溪沙》亦通体七字,且间有押仄韵者,上下二片亦各有一偶,非不相似也,惟其伶丁结句,惯以不定生姿,致无复平稳之气象,浣溪沙之重心却正在此(见上)。故虽只差了一句,而宫商便远,欲知分晓,当吟诵耳。调情不宜拙而拙之,一拙而竟拙矣。若调情宜拙,因而拙之,则拙亦见,不拙亦见,盖非拙之妙,宜之妙也。子纵曰拙不妙,岂得曰宜亦不妙耶?相女配夫,作词之要也。

此二则说《浣溪沙》作法。我亦作一词色譬——《浣溪沙》如高跟鞋美女,曲线摇曳,好一道风景线,但一路走下去,那步伐就得注意,否则崴脚是必然的了。至于后面那段拙宜之论,就好比T型台上的美女换了平底鞋,也得走出猫步的摇曳来……(写到这里,想到猫腻在《庆余年》中写的海棠朵朵的村姑步,今天在后记中,看到猫大大招供是源自韩剧《梦幻的情人》的“罗桑实”,我若再饭猫腻一些,许就去下载《梦幻的情人》来看了,呵呵~~)

着色之秾酣,二也。范希文《苏幕遮》曰:“碧云天,红叶地。秋色连波,波上寒烟翠。山映斜阳天接水。芳草无情,更在斜阳外”。以美景示柔情,于此为近。只这几个颜色字,下得有多少斟酌。“相候赤栏桥”是何等意兴,“独寻黄叶路”又是何等意兴,未免有情,谁能遣此。于是,“今日”也,“当时”也,便为不可不有之对偶,而此对偶又非如此对不可……绿对红,秋月对春风,其迹然也。其情未始不然,亦不尽然。迹尽焉而情不尽,此其大较也。

此处我还没领悟到,保留……不过看到翠字,联想到一个说法,翠字除了绿色以外,还有闪亮、明亮的意思(当时文中尚有二例,以翠状红花的鲜艳,似自东坡诗)。颜色对偶,常是冷暖色的对抗。但红色和黄色都是暖色系的,实在想不通“何等意兴”~~

用大排偶法,三也。尽八句作四对仗,三四七八为对,人所知;一二五六为对,或不尽人而知。而三四七八之如何为对,人或知而不尽也。“烟中”二句,脂黛映发,已见上节。首句“桃溪”用天台事,桃与藕对,实以春对秋,故于“藕”上特着一秋字。

然而八句之中,实有两句不对者,即结尾之两句是也……一联是两段,两个意思,换言之,在结尾突作一拗笔耳。在清真词中屡见此项句法。如传诵颇广之《六丑》结尾:“恐断红尚有相思字”下倒接一句“何由见得”(白石《暗香》酷摹之);如《解连环》全作怨诅语,结句则曰:“拼今生对花对酒,为伊泪落”,竟把通首一笔勾之也!参证易明。

此二则说《玉楼春》作法。初读来不可理喻,竟是自相矛盾的言论。其实是讲一个虚实相间、藕断丝连的办法。俞平伯若仍只弹“对仗忌合掌”这老调,台下学生十有八九是pass这段话的。先逆常识说一二为对,七八为不对,引起兴趣,然后换言之,“作一拗笔耳”。俞老自身,也是做一拗谭啊~

  1. 通篇语语含情,惟此二句独否,此其所以可说为穿插也。然细辨之,始知许多情致语以得此二句而始。否则直头布袋,无味是一;脂粉气多,腻人是二;呻吟絮聒,感伤是三也。马东篱曰:“青山正补墙头缺”,文章亦有此乐耳。

常说结句宜宕开一笔,是情景语七三开;此处虽是中断的二八开,目的却是一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