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听完邓绍基教授《古典诗词纵横谈》以后,发了一些不以为然的牢骚。于是有人要我“有本事就自己讲嘛”~~我本不擅于作诗,也就单对填词一道,说说这年来的心得。如果当年收的两位徒弟和偶然进来的看官们读后能对词学有些体会,也算我功德一件了。
第一章《缘起》,我也纵横一谈:
词,诗之余也。这个诗,指的是《诗经》,而不是唐诗。正如孟子说:尽信书,不如无书。这个书,指的是《尚书》,而不是书籍。所以说填词,大概的归纳,也不过诗六义——风、雅、颂、赋、比、兴而已。
由此可见,词之一道,最重歌性。但凡有一字让读者茫然无闻的,都改了,有一字让读者声色不润的,都改了,才能得好词。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说诗,若有佳句,连格律都可以不顾的;我说词,若能爽口,连常识也可以不顾的。比如张玉田之父张枢《惜花春·起早》一阕,初作“琐窗深”,最后改成“琐窗明”。窗深是如何景象?是幽暗不明。却为了爽口改成了明。这样不和常理,却流传天下。武汉大学词学教授王兆鹏的论文集中提到,两宋交际时,因为文人填词的风向改变(地位高的歌功颂德,地位低的嬉笑怒骂),民间唱词不少是乐工自己写,往往上句春花下句就到了秋月,一样有人听,有人喝彩。这就是词。
要歌,则有宫调。然而唐宋金元四朝,朝廷设的宫调正声都不一样。且宫调不断遗失。比如元朝周德清《中原音韵》记载中,大吕商,即高大食调,适于典雅沉重;而《宋史·律历》引宋仁宗《景祐乐髓新经》中记载,夹钟商和姑洗商也是高大石调。这两个,在《中原音韵》里,却是(中管)双调,宜激扬飘袅。元朝时,高大食调更是已经失传。若每填一首词,都去翻弄词谱,核实宫调,只怕这辈子填不出词来。像清人甚至说“如《满江红》、《沁园春》、《水调歌头》、《西江月》等调,必不可染指,以其音调粗率板滞,必不细腻活脱也。”这么下来,基本我们熟悉的词牌都有问题了……所以记着几条基本的共识,不出大笑话,就可以了。这几条大概就是,结婚的时候别送人《贺新郎》,祝寿的时候别送上《寿楼春》,离别的时候别唱《南浦》。当然还有更好的办法,就是只写小令。小令基本什么都能干。
说到小令。词一般分为小令,中调,长调。这是明朝人给总结的,宋人有灵,必然不答应。北大王力教授就曾经问过,这么分的话,《临江仙》怎么办?是令还是调?
我们纵向追溯狭义概念上的词的历史,上可以找到敦煌藏经室的《云谣集杂曲子》。虽然这个成集的时间比《花间集》还晚了三年,但里头的词大都是盛唐、中唐年间的。其中十三个词牌,三十首曲子。除了《内家娇》以外,其他十二个词牌都在《教坊记》中有记载。任二北先生则认为是三十三首。这多出来的三首,就是因为双调上下阕换韵,任先生认为应该分别成单调。而其余人则认为民间作词,换韵也是正常。如此类比金元时期以一个词牌反复重复写完一个故事的办法(后来人们觉得调子太单了,才慢慢进化出套数、杂剧),可见词的长短,本质上无碍于其他,纯粹是歌的原因而已。所以我们要填词,想到三十字就用三十字的牌子,想到一百字就用一百字的牌子,切切不可勉强(比如晏殊,分明只想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七个字,硬要凑出一首《浣溪沙》来,贻笑大方)。
往下,两宋以后,元明之人,游走在词曲之间,为人所知者,不过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”而已。杨慎《词品》杂乱无章,不是什么好教材,汤显祖一生未填一词,却首倡《花间集》,并在临终前出版了《玉茗堂朱批<花间集>》。从此心学左派的文人,披发散迹山水中,无不以花间为尊。这样到明末,终于出了个不错的词人陈子龙。
进入清朝,南明故地上,先有朱彝尊领浙西词派,尊词体,尚清雅;后有张惠言创常州词派,要求有寄托,讲微言大义。此脉不绝,延入民国。清末四大家朱祖谋、况周颐、王鹏运、郑文焯,以《强村丛书》《蕙风词话》、《白雨斋词话》等巨著(在小处,朱选《宋词三百首》,应该是最有名的啦~),为千年词史上演一出巅峰狂舞。朱强村临终授砚龙榆生(二战期间,龙为保存朱赠予的全部书籍,不惜以身事伪,战后受尽折磨。世事可叹!)(龙先生弟子著名的不多,我就知道上海音乐学院的钱仁康教授,买了他的《碎金词谱选译》),标志着词坛的正式转折,从此词学的主要内容,从创作改为研究。同时瑜亮的,先有吴梅(曾在沪上向强村问词),擅长音律(苏州人,故而用昆腔论词曲);夏承焘,专于词人年谱,写作上笔力深厚,《天风阁学词日记》据说记载时人事甚详,惜未曾得睹;陈匪石,和夏、龙一样也是强村弟子,成名作《宋词举》;刘永济也是强村弟子,早年研究唐朝乐府、文心雕龙、屈原,无不独步,晚年《微睇室说词》《宋词声律探源》二书,则专论词律,我自今年春节前购得后爱不释手,可惜和龙一样死在66年;唐圭璋,吴梅弟子,吴曾说“余及门中,唐生圭璋之词,卢生冀野之曲,王生驾吾之文,可以传世行后,得此亦足自豪矣”,对词作收集最力,前文提到的王兆鹏就是重开高考后他的第一届学生;沈祖棻,也是吴梅弟子,她丈夫程千帆则是诗学大师,人称“昔日赵李今程沈”,可惜77年才摘了帽子就死于车祸,程收集了亡妻的《涉江词》出版,不过我至今没看完;梁启勋,梁启超(梁启超本人却是王国维一路的)的弟弟,留美经济学教授,却写了《词学》,有《海波词》全是写梅花的,个人的性格也可见一斑了……以上,皆朱况一脉。而王国维、胡适之、俞平伯(祖父辈都是国学大师,自己却一心为新文化先锋,亦是一趣谈)等人,以西方美学相交融,另辟蹊径,又是一门。《人间词话》妇孺皆闻,胡适《词选》成为中学生(民国的中学生,不是现在的哈~)必读,在普及路上贡献突出。另有顾随,考入北大国文,却转去英文系,虽拜周作人为师,却喜欢鲁迅的作品,门下高徒著名的,有叶嘉莹、周汝昌。叶嘉莹现在在南开大学开讲,不过常年呆在加拿大,以自己的笔记给老师出了《顾随诗词讲记》。不过我读来,却很正统,不太多西学内容,这一支,可以算是基因突变出的奇葩。
最后说如今。这三十年来,唯一一次有大众影响的诗词结集应该就是天安门纪念周总理的那次,不过写的水平奇烂,就不说了。之后有《海岳风华集》,展现出除了民国名家以外的民间词学流传;又有中华诗词学会,不过高喊了无数年的当代诗词进校园,进史书,没见效果;倒是楹联学会已经成功的把对联考试挤进了中考。以天涯、菊斋(诗三百、光明顶、词乡校等等)为代表的网坛,也成了一个亚文化圈,产生了军持这样的“老师”、孟依依这样的偶像、白衣卿相这样的名人(为自己的一首诗打官司)、李子这样的开拓者……而blog兴起后,在新浪blog上也形成了一个卅六圈的大结集。不过鱼龙混杂,殊难分辨。大体上来说,网坛上的诗词作者,都是以龙榆生《唐宋词格律》一书为准。龙师地下有灵,可以安息了。
不管这个纵的脉络如何,到今天,我们填词,还是逃不了横的那六义。所以之后,我还是按六义来讲,就不分什么词派了。